不了情:七十岁男人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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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7-05-19 00:12:06
旧年一段未长成的恋情,在多年以后的重逢中升华为令他们无比珍惜的友情。可这段友情却不能为身边的人所理解,于是,岁月之外更添人间阻隔。
在接受这个讲述之前我是怀有很大疑虑的,一位古稀长者要向我展开他的情感世界,我能恰如其分地体会吗?休 闲 居 编 辑
接到松乔的电话,我匆匆下楼接他,远远望见一位老人,稳健而从容地向我走来。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身上,鹤发童颜里便显出一份儒雅潇洒。相隔尚远,松乔中气十足的声音便传过来:“你还没有遇到过我这么老的讲述者吧?”我没来得及提亮声音回答,他已呵然而笑了。
五十六年一梦中
我要说的得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那是一个叫舜华(化名)的女孩。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工作伙伴,往来频繁,所以我和舜华是娃娃伴儿,就是你们常说的青梅竹马。
年代太久远了,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些场景和片段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这不再灵光的脑子里恍恍而过。比如盛夏,母亲用家里的木筒冰淇淋机搅出凉爽的冰花,我捧着满满一盘晶莹去找舜华,搬两个木漆小板凳在院子里,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争着吃,说些孩子的秘密,好像全天下都是我们的。
但天下不是我们的,很快,战争来了,我们逃难到了江西。一年后,我转入赣州基督教联合中学读初二,等到初春,舜华也来上初一了。好像是一夜间人长大了,同校后我们反而渐渐疏远了,在同学面前也装做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会看见她眼里一丝会心的笑意。这时的我已经习惯从自己的教室偷偷望向她教室的窗口,或者早早的守在校门口一边,在她走进学校时悄悄地看一眼,这大概就是17岁的懵懂。
“舜华在我们男学生心中是特别的,她和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不一样,她身上透着一种俊美,眉宇间灵气十足,常开朗得像个男孩子,却又不乏恬静和聪颖”。老人的目光投向远处,仿佛那里,少年事正在重演。
一年的时光缓慢却又迅速地滑过。1944年冬,赣州也沦陷了,我们两家又不约而同逃难到瑞金。在瑞金中学,舜华依然是我的校友。1945年夏,快放暑假时,同班一个男同学神秘地来要我帮忙写封信,是给女生表衷肠的,我笑笑,正准备同意,却听他说:“也不知舜华会不会接受,给她写信的人可多了……”我才知道他要表白的对象是舜华。这封信最终我还是写了,不过落款是我的名字,我告诉她:“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扉的人,也是我要一生祝福的人。”
转眼到了1945年8月抗战胜利。在胜利的喜悦中,我回到了赣州,却没见到舜华一家。我原以为过不多久,舜华就能返乡和我相遇,却不料这一别,竟是50年光阴。
50多年中我成家立业,一年一年过来,已是子孙绕膝,白发戚戚。偶尔还是会想起舜华,那是一段让人怀念的往事,在那特殊的年代里,除了家长里短的亲情,还有革命感情,这些情谊因为战乱而难以保存,对我来说显得格外珍贵。
“记得90年代初有首歌叫《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每次听人唱起,都会想起舜华,半个世纪过去了,儿时的伙伴还在人世吗?她在哪里呢?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曾猜测舜华该是回福州老家了,1998年我去福州旅游,走在大街上还特别注意了那些60多岁的妇女,心想也许真会让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呢?”老人一脸天真,听来叫人叹息。
重逢终于成知己
2000年7月,浙江嘉兴秀州中学(抗战时迁至赣州与当地教会学校合并)百年校庆,我收到学校寄来的通讯录和一本文册。我竟看到了舜华的名字!文册里还有她的一篇文字,说自己因老伴去世,未能参加校庆,深感遗憾。捧着文册,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找到了50年前的故友,忧的是她经历了这样的痛苦,可还无恙?
“2000年8月1日,我给舜华写了一封信。信里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这个故人?问她的近况和将来的打算,也告诉她我还记得曾经说过要给她祝福。舜华很快就回信了,像老朋友样的,念念叨叨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老人的声音里有了节奏,眼中闪动着快乐的光芒。
联系上后,我们就开始通信,讲各自半生的经历,时尔会勾起对过往的怀念。想想曾经同学少年,而今已是古稀,不知还有多少相聚的机会,往事最让人珍惜。于是,我建议50年前曾因战争逃难至江西的同学每年举行一次聚会。我的建议很快得到响应,我也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到福州接舜华参加这次同学聚会。
2000年3月8日那一天,我在福州火车站见到了舜华,50多年了,少女转眼变老妪,这是怎样的岁月变迁呢?可是在我眼中,分明看见了50年前的场景——两个小孩在院子里吃冰花。眼前的舜华虽然人显得清瘦,却精神矍铄。和我想的一样,她一定是热爱生活并且积极生活的!
我下火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安葬舜华过世老伴的陵园。从陵园出来,我们就像50年从未分开过的老友,自然而亲切地走在一起。我看到舜华脸上的宁静和恬淡。舜华把我安顿在一家大宾馆里,角角落落细心打点着。她让我换下一路染尘的衣服,说我的裤脚好像磨破了,“没关系,我有缝纫机,给你补补……”
第二天,舜华陪我去爬马尾山,看着她前前后后忙着,又不肯让我出一分钱,我开玩笑地说,我白吃白喝不够意思吧。下山时,舜华提起我们年轻时的事。她把我们比作两条平行线,她说:“我的圆已经画完了,你应当画好你的圆。”我们都是经历过岁月的人,我从心底赞许她的理智和真诚。
“我在福州呆了两天。回汉的火车上,过去50多年的经历在我脑中一一闪过,感触之际我写下诗句:‘五十六年一梦中,惟有灵犀暗自通。重逢终于成知己,但惜少年成老翁。’回汉后,我把这首小诗寄给了舜华,我想她会明白我的心意。”老人目光明亮,他颔首点头,深信不疑。
老来情谊不理解
2001年6月,舜华在汉的同学邀她来玩。舜华笑说,这也算是对我的回访了。
我带舜华看了我工作的学校,退休前舜华和我都从事教师工作。舜华告诉我在分别的这50多年里,她也常常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想起过我。16岁时她生了一场大病,鬼门关前绕一圈回来后突然想见我一面;自己考上大学时想我是否也考上大学;自己结婚时想知道我是否也成家了;政治运动中想我是否会受到牵连……
2001年10月,赣州同学聚会如期举行。聚会完后我和舜华相约到上海旅游。这一趟,我们谈到了感情话题。
老人的神情严肃起来,他整了整衣襟:“我告诉舜华,像我们这样的高龄,讲的是人间一点真情,是人与人之间那缕难得的知己情分。我们有这么多的共同语言,多少年来都爱看同一本杂志《读书》,都喜欢文艺活动,都有开朗积极的性格,都爱读外国文学,甚至连英语水平都差不多——都是半吊子英语!我们难道就不能在余下这不多的日子里保持我们的深厚友谊么?”
舜华也赞同我的想法,她说,你应该告诉你妻子,你现在有一个曾经青梅竹马的老朋友。舜华说得对,而我在找到舜华的这两年中,却一直瞒着妻子。我了解妻子的性格,她原则性很强,以前我就常笑称她是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于是,我把和舜华的事一点不漏地告诉了妻子。
想不到的是,从那天起,我在家里就几乎失去了所有自由,电话不能接,信不能写,连出门买菜也不可过久,否则妻子就会质问我是不是偷跑去打电话了……我不知道坦白是要从严的,日子变得压抑而拘束,妻子的严肃让我觉得生活冷冰冰的,亲友不理解,朋友也无可奈何。
老人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们都到了这样的年纪,还要受这种困扰吗?”老人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2004年的聚会又快到了,可是用我老伴的话说,我是‘休想迈出家门一步’,我真的想让她知道,50年的感情,不是她理解的那样,人生有几个50年,又有多少东西是值得珍惜的?”老人的讲述结束在他的泪光中。
[记者手记]老小老小
记者马冀
小时候的一些玩伴到如今都失去了消息,虽然只是偶尔把他们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候,一群闹哄哄的小家伙们疯打玩闹,也曾有过争吵,也曾掉下眼泪,可第二天就仿佛全不记得了,只剩下再见面的欢喜。现在想来,当时小小的龃龉一个个都是那么可爱。
只是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把我们分开了,大家各奔东西,终至音信全无。所以,如果机缘巧合,恰好遇上,那份欣喜简直无法形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能再见到这个人,真好!
俗话说“老小老小”,指的就是老人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人在经历了世间沧桑的种种淬炼后,心境又恢复到儿时的天真无邪。就好像舜华和松乔的再相逢,他们脑海里所想的也无非是:能再见到这个人,真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舜华把自己和松乔比作两条平行线,又说:“我的圆已经画完了,你应当画好你的圆。”对于感情的认识,他们别有一种境界。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到古稀之年,无论是舜华、松乔还是松乔的妻子,真的应该凡事通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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