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潮州文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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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6-01-21 20:33:04
清康熙二十三年,两广总督吴兴祚参谒潮州韩文公祠後,题诗勒石,其诗後半谓:
“文章随代起,烟瘴几时开。
不有韩夫子,人心尚草莱!”
在吴制台心目中,要不是韩愈被贬来潮,潮汕比庶依然是芸芸众生,无法摆脱蒙昧状态。休 闲 居 编 辑
这当然是夸张的诗歌语言。但是,毋容置疑的是,在潮汕文化发展史上,韩愈确实有过不可低估的、独特的贡献。对此,各种有关文献,今存潮州韩祠中的历代碑刻皆言之凿凿,触目皆然。
韩愈对潮汕文化究竟有过什么贡献,产生过什么影响?我们该如何去评价?
唐代的潮州:
要作出比较恰当的评价,首先必须对唐代潮州的概貌和韩愈的作为有所了解和分析。
按一般的说法,唐代的潮州,是一处荒凉偏僻无比的“蛮烟瘴地”,是惩罚罪臣的流放塲所。
因为有唐一代,不少名公钜卿如常衮、韩愈、李德裕、杨嗣复、李宗闵等都曾先後远贬潮州。而在韩愈的诗文中又曾对潮州作过这样的描述:“飓风鰐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气,日夕发作。”①“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鰐鱼大於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②因此,“潮州——唐代荒凉的流放地”这一概念,可谓蒂固根深,几成不刊之论。
这样的结论,应该说,与实际情况有相当距离。
首先,古代地方官员的升迁、贬谪的标准,除职务以外,主要是看未来的任职处所,与作为政治、经济中心的京都的地域距离。也就是说,罪越大,贬得越远,而贬地的具体境况倒是次要的因素。潮州距长安几乎近八千里,它成为安置“罪臣”的地方,主要是地理位置使然,不能以其为流放地,就视为“未开化地区”。比方说,唐代的袁州与潮州一样,同属下州,同辖有三县,一般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因为它离京城只有三千五百八十里,所以韩愈後来量移袁州,就意味着他已经得到皇帝的宽宥。③
韩愈是因谏迎佛骨而远贬潮州的,在皇帝带头佞佛,满朝文武无人敢言是非得失的情况下,韩愈出自一片忠心,条分缕析,慷慨陈词,敢於批揭龙鳞,这自然是他的过人之处。然而,鲠直忠谏所得到的竟是远贬边州的下场,这又是他本人极大的不幸。封建时代,臣子对皇帝,根本无独立意志可言,所以被“龙”反咬一口,几乎丧生,也只能悄悄地舔干伤口,低声下气地向“龙飞天子”求饶乞罪。作为“认罪书”式的《谢上表》,自然就充斥着哀求的语气,难免把贬所说得十分荒凉可怖,以期皇帝老广能动恻隐之心,早日予以宽赦。因此,《谢上表》中对潮州的描写,只能说是带有高度夸张谊染的文学语言,而不能当作潮州历史的实录资料。
唐代潮州的状况究竟是什么样呢?
遗憾的是,由於资料的匮缺,我们至今还很难对唐代潮州作出明确、完整的描述。但是,如果把散见於文物、古籍中的零星资料胪列一下,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出端倪来。
潮州地处亚热带,中古时代,气温比现在略高,所以,山林中有象群出没,海泽中有鰐类肆虐(潮州先民甚至把象作为肉食来源之一,每捕到象,便争着吃象鼻,据说最肥脆可口,特别适合於做烤肉④。鰐鱼皮则是潮、循州的贡品⑤)。温热的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当然对农业生产十分有利,因此,潮州境内“稻得再熟,蚕也五收” ,水果种植业更是一枝独秀,柑子、香蕉等早就驰名遐迩,挤身贡品之列。农业生产是潮民生计之本,以故理所当然地受到历任官员的重视。唐德宗贞元年间,御史中丞李宿在城西葫芦山上建亭,即命名曰“观稼”,既示劝农之意,也反映了其时农业生产的繁荣景象。
与农业生产相媲美的是手工业。根据新中国成立後调查、发掘资料的初步统计,唐代全国瓷窑作坊共达五十几处,分布在现在的十三个省、区内,其中就包括广东的潮州窑⑥。历年来在潮汕先後发现的唐代窑址就有:潮州市北关窑上埔、南关洪厝埔、揭阳老寨前、澄海程洋岗等处⑦。有的窑址中还发现有装烧碗,碟类的圆筒形平底匣钵,这种装烧具的使用,是唐中期陶瓷业的一项重大工艺改革措施⑧。它雄辩地说明了:唐代潮州的陶瓷业普及程度和前进的步伐,与中原地区相比,差距并不大。
手工艺品的制作,亦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事刘恂在《岭表录异》中,曾对潮州木屐大加赞赏,他说:袍木产江溪中,叶细如桧,身坚类柏,只有树根特别软,潮、循州人多用它的根作木屐。当它未乾时,刻削易如削瓜;既干以後,轻如通草,柔韧非常。或用油漆彩绘,暑月著之,能隔开卑湿地气。所以广州宾从,诸郡牧守初到任,屋廊下都备有油画枹木屐。这真可以说是唐代潮州实用工艺品中的“拳头产品”。此外,如蜜浸雕花枸橼子(香黄),既美味可口,又极富欣赏价值,是京都豪贵家“饤盘筵”上的珍品。
建筑水平是一个地区人文概貌的一项重要标志。相传早在晋代,潮阳县西即建有西岩寺。贞元六年(790),名僧惠照居此寺传法,大颠、药山、维俨等都曾至此拜师⑦。而明确见诸记载的寺院建筑,则有建於唐开元二十六年(738)的潮州开元寺和建於贞元七年(791)的潮阳灵山寺等。前者占地一百亩,是一座四合院状、宫殿式的建筑群。仅此一斑,可见唐代潮州建筑已具相当规模。
潮州南濒大海,境内有绵长的海岸綫,有优越的水产资源。因而潮州先民“靠海吃海”,从远古时代开始,便进行渔业劳动,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鲛鱼皮、甲香(一种螺类动物,烧灰合香和蜡可制口脂)、水马等,是法定的贡品,其中,鲛鱼尤为重要。鲛鱼即鲨鱼,其皮是制造铠甲、刀鞘的好材料。唐·陆龟蒙《感事诗》说:“将军披鲛函,只畏金矢镞”(鲛函即指用鲛鱼皮制成的战甲)。唐代进贡鲛鱼皮的州府有温、台、交、漳、潮、循六州。以六州所贡而要满足全国将士之所需,可知各州进贡数量之大。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唐代潮州的渔业,实已具一定规模。而与渔业休戚相关的造船业和海上交通,也非等闲可此。
早在隋炀帝大业六年(610),武贲郎将陈棱与朝请大夫张镇周奉诏击流求国,这一战役主要兵力是东阳兵万余人,其出海地点即在义安郡(隋代潮州曾称义安郡)⑨。一万多人的舰队,即使在今天也是一支不可小看的队伍。选择潮州作为集结基地和出海港,这充分地说明:隋代潮州的海上交通事业,已有相当雄厚的基础。
唐帝国建立後,潮州长期处於和平安定环境中,海上交通相应有所发展,至德宗时已有和外国通航的记载。王虔休《进岭南王店使院图表》说:“由是梯山航海,岁来中国……近得海阳旧馆,前临广江……今年波斯、古逻本国二舶,顺风而至……臣奉宣王化,临而存之。”⑩同时,随着海外交通的畅达,一些外籍人员开始在潮州生活。《岭表录异》记述过宰相李德裕贬官来潮时的一件事:他的官船经鳄鱼滩时损坏了,平生宝玩、书画全都沉失,遂召舶上昆仑取之,但见鳄鱼极多,不敢接近。所谓“舶上昆仑”者,即指来自非洲或南海诸国的卷发黑身的奴隶⑩。潮州域内有昆仑奴存在,正是海外交通发展的一个具体反映。
靠海的自然环境,又给潮州带来了盐业之利,盐税是唐代国家一项重要财政收入,唐代宗大历期间,通计一年徵赋总额为一千二百万贯,而盐利几过半,至元和三年竟达七百二十余万(据《册府元龟·四九三》)。潮州盐业由来已久,州治所在的海阳县,据《元和郡县图志》所称,其“盐亭驿,近海,百姓煮海水为盐,远近取给。”实为东南沿海一处盐业基地。
烹饪艺术是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今天,潮式菜已饮誉海内外,赢得各界人士的普遍好评。潮菜的独特风格,其实在唐代时已初步形成。潮州先民仰仗靠山面海的优越条件,在烹制海味山珍方面,有不少独特的技法和招式。如做赤蟹,要把白如豕膏(猪油)的蟹肉拆出,填入饱含赤膏的蟹壳中,再淋以五味,蒙以细面,这叫做“蟹铎锣”。吃(虫宅)(学名水母即海蜇)时须用草木灰点生油反复擦洗(虫宅)体,以去除腥味,再与椒桂或豆蔻生姜合煮,又缕切而炸之,最後佐以五辣肉醋或虾醋,做成脍菜⑩。韩愈到达潮州时,属吏为他洗尘,准备了一席包括数十种“鬬以怪自呈“食品的宴席,其中有鲎、蚝、蒲鱼、青蛙、章鱼、江瑶柱等等潮州特产,使新剌史眼界大开,朵颐大快,以至他忍不住要把“食後感”写成诗篇,遥寄曾经伴他南行的朋友元集虚。[13]
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庙碑记》中说:“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土赵德为之师,自是潮士皆笃於文行,廷及齐民。”把韩愈来潮作为潮人学与未知学的界限,这样的提法是不公允的。早在三国时期,揭阳人吴砀即擧孝廉,为安成长(约相当於郡守一职),曾附关羽抗吴,后为鲁肃所败[14]。又据泰国陈述经先生所言:“与赵德同时人物,还有进土洪奋虬。溯上初唐,有陈昭烈(元光)爵列通侯,其子朝佩登王维榜进土。”可见潮人之仕上国,得科名由来已久。当然,寥寥可数的几位“贵人”、进士,怎么说也难以给人留下“潮州人文繁荣昌盛”的印象。但是,人才不可能自天而降,因而,通过这几位拔尖人物,我们还是可以大致确定:唐代潮州的文教事业,已有一定的根基。
唐代全国的户口数变动甚大,大体说来,开元、天宝时期达到最高峯,安史之乱以後则急剧下降。这种情况以受战乱影响的地区最为明显、严重。但潮州的户数在此期间,反而略有增加。开元时户九千三百三十七[15];而至元和十四年,“此州户万有余。”[16]户数的相对稳定,说明了社会的稳步发展。
总上所述,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唐代的潮州,虽远随隔京畿,僻处边陲,但由於本身具有较优越的自然条件,加上自秦、汉、两晋以来,衣冠望族,戌卒征夫,不断南迁、渗透,促进了中原文化与地方文化的交流融介,因此到了隋、唐之际,潮州与江南其他州郡一样,已逐步进入了文化发展的上升期。它与先进地区的差距正在缩小,绝不是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么恐怖、荒凉。
然而,潮汕毕竟是一个开发较晚的边远地区。不论是经济基础还是上层建筑,依然存在不少落後的方面。这裏仅擧两端以略作说明。
一是岭南习俗多崇鬼神,以至“有病不求药” ,家有人病,先杀鷄鹅等祀神,请神降福。不愈,再杀猪狗;又不愈,便杀太牢(牛)祈祷;再不痊愈,就认为是命该如此,再不祈神了。人死後,则於堂上打鼓鸣钟,……一直到殡葬完毕皆如是。人刚死的时候,只知道号啕大哭;甚至狂奔疾走[17]。没有人肯作检讨反思,探究失误的原因,这种有病“祷神不服药”[18]的陋习,直到宋初犹未革除。
其次,由於“山高皇帝远”,潮人法制观念相当淡薄,最明显的一点是贩卖人口成风。本来,唐朝的法律已明确规定不准没良为奴,这一点,中原地区执行得较好,但南方依然把良人男女看成是与犀象、杂物相似的货物,正如韩愈所说:“岭南以口为货,其荒阻处,父子相缚为奴。”[19]
此外,在文化普及、民俗风气等等方面,潮州确也存在不少弊端。因此,唐代的杜佑在《通典》中曾感慨地说:“五岭之南,人杂夷獠,不知礼义,以富为雄……是以汉室,常罢弃之。大抵南方遐阻,人强吏懦,豪富兼并,役属贫弱,俘掠不忌,古今是同。
总而言之,唐代的潮州,从整体上说,已向文明社会迈出了可喜的步伐,正处在一个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被贬来潮的新剌史韩愈,在这陌生而富庶、古老而又偏僻的治所内,又将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负和才能呢?
注释
①韩愈《潮州剌史谢上表》。
②韩愈《泷吏》诗。
③《旧唐书·玄宗纪》:“大赦天下,左降官量移近处。”
④刘恂《岭表录异》。
⑤本文开列的贡品,均录自岑仲勉《隋唐史》、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
⑥⑧卢建国《论唐代制瓷业的大发展》。载《文博》1985年2期。
[7]陈历明主编《潮汕文物志》。
⑨《隋书·陈棱傅》、《资治通鉴》。
⑩见《全唐文·515》。
[11]李季平《唐代昆仑奴考》。
[12]刘恂《岭表录异》。
[13]见韩愈《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
[14]《三国志·吴志·吕岱传》。
[15]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
[16]见韩愈《潮州请置乡校牒》。按《郡县志》,元和时潮州只有户一千九百五十五。较开元间突然减少4/5,难於置信。韩愈时任剌史,当以韩说为是。
[17]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五》。
[18]《宋史·陈尧叟传》。
[19]韩愈《唐正议大夫尚书左丞孔公墓志铭》。
韩愈在潮州的作为:
在唐代,朝廷大员贬为地方官佐,一般都不过问政务,这几乎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远贬潮州,是韩愈一生最大的挫折。在他被押送出京後不久,他的家眷也被斥逐离京,在商县层峯驿,他那个年仅十二岁的四女儿竟惨死道旁!
仕途的蹭蹬、家庭的不幸,因孤忠而罹罪的锥心之恨,因丧女而愧疚交加的切肤之痛,对前路的愁惧,对人君的眷恋……悲、愤、痛、忧,一齐降临到韩愈的身上。像这样一个浮於险象四伏的宦海中,挣扎在命运漩涡里的封建官僚,谁能指望他去忠於自己新的职守!
然而,韩愈不愧是一位继承了儒家积极用世的精神,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人物。在到达贬所潮州以後,他不但马上视事,像一个按资历刚从下面升上来的小吏一样[20],而且切切实实地办了不少好事。
祭鳄除害:
鳄鱼之残暴酷烈,韩愈在到达粤北的昌乐珑时,早已耳闻,至於鳄害之严重,则是在他莅潮以後,才真正地了解。
据《旧唐书·韩愈传》所载:“初,愈至潮阳,既视事,询吏民疾苫,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鳄害如此严重,他的前任,却无动於衷,或者说束手无策,……一任丑类肆虐。
为了解除民瘼,韩愈采取了断然的措施,“居数日,愈往视之,令判官秦济炮一豕一羊,投之湫水呪(音祝)之。”这就是“爱人驯物,施治化於八千里外”的祭鳄行动。
可是,由於韩愈写了《祭鳄鱼文》,两《唐书》又有“呪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中,数日,水尽涸,(鳄鱼)徙於旧湫西六十里”的记述,因此,祭鳄一事曾受到不少人的诋责。宋代的王安石说他“诡怪以疑民”[21]近代则有人认为他简直就是中国古代的唐·吉诃德,是在演一幕“无聊的闹剧。”[22]
凭一纸祭文当然不可能根治鳄患。事实上直到明代,韩江还有鳄鱼出没。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全盘否定韩愈驱鳄的积极意义。
首先,“湫水尽涸”是後人的描述,韩愈本人并没有片言只字提及,更没有自我吹嘘。把後人的极度夸张的传说作为口实,反过来斥韩愈“诡怪以疑民”,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祭鳄”不是“无聊的闹剧”。如前所述岭南(当然包括潮州)习俗多崇信鬼神。他们有病必祷,遑论其他?鳄鱼是那么残暴凶狠,老百姓受其荼毒,虽然苦不堪言,但如果真叫他们动手杀它,就难免忧虑重重,恐惧万分。所以,在“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23]之前,先举行一次祭的仪式……消除老百姓的畏惧感,增强除鳄的信心,不但是非常必要,也是当时当地所能采取的、唯一可行的途径和形式。
必须指出的是,韩愈驱鳄,是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进行的,而不是漫无目标,在茫茫的大江去和鳄鱼宣战,其具体地点即在今天的潮州西湖。
唐代的西湖,原是恶溪的一部份,他们之间还没有北堤将其隔开。如果细读一下《祭鳄鱼文》和史书本传,我们当能发现,所谓“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鳄鱼睅然不安溪潭”、“郡西湫水”者,所指皆一,那就是水面较平静的内河即西湖前身,从那时到现今,湖的四周就是众多的民居。东面不远处则是金山麓的州治。在州郡的腹心地带有鳄鱼出没害人,事态十分严重、紧急。所以新剌史到任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驱鳄。
鳄鱼皮是潮、循州的贡品,可以肯定,潮州原有一批捕杀鳄鱼的能手,他们就是韩愈所称的“材技吏民”,是驱鳄行动中的骨干力量和生力军。
在新刺史的动员组织下,在一个范围有限的“溪潭”中,在以富有经验的猎户为核心的驱鳄大军的合力围歼下,穷凶极恶的鳄鱼不仓惶“南徙”,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当然,由於时代的局限,也由於驱鳄只能是一时性的行动,因此,若干年後,鳄鱼再度潜回内河、沼泽,这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几千年来,人们虽然花费了大量精力、心血与之抗争,包括现代化的科技手段的采用。可是,老鼠於今仍猖獗于地球上的各个角落。我们难道能因此而全盘否定灭鼠的意义,把灭鼠行动看成是“无聊的闹剧”吗?
为了解除鰐患,韩愈没有丝毫疑虑,置个人优愁、不幸於度外。驱鰐行动,理所当然地会得到人们的肯定和赞扬。
“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海峤;到官才八月,潮平鰐渚,於今香火遍瀛洲。”[24]
千秋功过,自有评说。
民众,是最公正的法官。
关心农桑:
重视农业生产,是我国历代封建统治者的传统,韩愈自不能例外。他说:栗,稼而生之者,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25]他在潮州任上如何致力於农业生产,今天虽无直接记载可稽,但从他在潮州所写的几篇祭神文看来,关心农桑的赤诚,明确可辨。
元和十四年的潮州,雨量特大,春夏之交“以淫雨将为人灾……乃以六月壬子,奔走分告,乞晴於尔明神。”(《祭城隍文》)新剌史为氏请命,奔走呼号的情景,如现眼前。後来“淫雨既荠,蚕谷以成。织妇耕男,忻忻衎衎(《祭界石神文》),剌吏又为早稻、夏蚕丰收,百姓安居乐业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可是到了深秋,可厌的阴雨又绵绵不断。“稻既穗矣,而雨不能熟以获也;蚕起且眠矣,而雨不得老以簇也:岁且尽矣,稻不可以复种,而蚕不可复育也。农夫桑妇,,将无以应赋税,继衣食也。”过量的雨水使韩愈焦虑不已。“非神之不爱人,剌史失所职也。百姓无罪,使至极也?……剌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为了百姓的忧苫而向上苍虔诚祈祷,又敢於公开责备自己,承担责任,新剌史对农桑的关切之情,跃然纸上。
两度乞求,淫雨依然不止,韩愈更形焦迫。由此,他对“神明”发火了! “神聪明而端一(则专一),听不可滥以惑也!”他要求神明只听剌史的话,降幅给农夫桑妇,不要被其他种种胡言乱语所迷惑。为什么呢?因为“(百姓)幸身有衣、口得食,给神役也。” (你神明降点福,他们衣食粗足之後,终归要被你驱使的),何况他们还要“选牲为酒,以报灵德也;吹击管鼓,侑香洁也;拜庭跪坐,如法式也。”这样毕恭毕敬,你神明难道还不知足?——这哪里是在祭神,简直是在对品行不端的下属当面挪揄、训斥。而透过祭拜的外衣,我们看到的,正是韩愈希望丰收的炽热心肠。
潮州磷溪区有一条水渠,当地传说是韩愈当年带人开凿的,名叫金山溪。清澈的渠水,至今仍滋润着两岸的田畴,稻海银渠,扬波叠翠。溅溅的水声,千载以来,似在不断地向人们诉说韩剌史奖劝农桑的业绩。
释放奴婢:
韩愈从袁州调回京师後,写过《应所在典贴良人男女等状》,叙述他在袁州时,曾放免奴婢七百三十一人,因此两唐书收历代论韩者均将赎放奴婢一事系於剌袁州时。
其实,韩愈在潮州时早巳注意到并切实解决了没良为奴这个陋习,他的学生皇甫湜在《韩文公神道碑》中说得很清楚:“洞究海俗,海夷陶然,遂生鲜鱼稻蟹,不暴民物,掠卖之口,计庸免之,未相计值,辄与钱赎,及还著之赦令。转刺史袁州,治袁州如潮。”显然,袁州释奴是治潮善政的继续。
唐代已进入封建社会成熟期,奴隶问题虽然始终仍在浮沉反覆中,但较之前代已有明显的进步。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明确以法律的形式严禁以良为贱,如规定“略人、略变人为奴者绞”等[26]。
南方是“夷撩杂处”的地方,社会发展比较迟缓,加上陋俗的影响,因而,奴婢问题相对中原地区来说,比较突出严重。这种情况已为少数明智官吏所注意。如元和四年,李绛、白盾易上奏“岭南、黔中、福建风俗,多掠良人卖为奴婢,乞严禁上。”而一些到南方的官吏,则断然采取措施,明令禁止。如党仁弘在戒州、阳城在道州、李德裕在剑南、韦丹在容州、柳宗元在柳州,就都曾不同程度地解决当地货卖男女之事[27]。因此,可以这样说,韩愈在潮州、袁州计庸以偿、赎还奴婢,是一位明智官僚,依据法律施政的必然行动。
夷獠是南方奴婢的主要来源。唐政府派往南方的地方官又“类多贪纵”,他们多是人口的掠夺者,因而经常挑起纠纷、制造战乱,把矛头对准少数民族,以便从中掠夺人丁。对这种“侵欺虏缚,以致怨恨”,“人神共疾”的罪恶行径,韩愈是深恶痛绝的。他主张对被压迫反抗的夷撩“羁縻”、宣谕[28],因此,释放奴婢之举,不但是维护法律、移风易俗的需要,其实也是缓和民族关系的重要措施。正因为韩愈这样做了,所以才迎来了和睦共处,“海夷陶然”的局面。
在唐代,“帅海南者,京师权要多托买南人为奴婢。”[29]原来,代买奴婢还是向京都上司献媚讨好的捷径。获重罪远贬的韩愈,何尝不希望京师权要援手相救,好早日回朝,重居高位?他满可以依样画葫萨,为自己谋求进身之阶。然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除了向皇帝请罪求情,他根本不屑於这一类违背人伦、有亏政理的勾当。因此,释放奴婢一事,对于刺史而言,是德政;对少数民族来说,是福音;而从个人品德去衡量,则是韩愈刚正廉明的性格的一个具体反映。
注释[20]唐·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
[21]王安石《送潮州吕使君》。
[22]见郭朋《隋唐佛教》
[23]韩愈《祭鳄鱼文》。
[24]潮州韩文公祠楹联。
[25]韩愈《圬者王承福传》。
[26]《唐律疏羲》卷二十。
[27]见盂昭庚《唐代的奴仆问题》。
[28]韩愈《黄家贼事宜状》。
[29]《旧唐书·孔戣传》。
韩愈兴学及其影响:
韩愈并不是潮州乡学的创始者。
南宋的王十朋说过:“(潮州)龙虎成名,功实归於常袞。”[30]嘉靖《潮州府志》也说:“袞,京兆人。德宗初以宰相贬潮州刺史,兴学教士。”
但是,对潮州的教育事业,韩愈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功绩。
韩愈认为,对国家的治理,必须“以德礼为先而辅以政刑。”而要用德礼即推行儒家的“仁义”之道,未有不由学校师弟子者。如果“忠孝之之行不劝,也县之耻也”[31],所以他把坚持兴学育材作为施治化的根本措施。
为了办好乡校,韩愈化了不少心血。办学须有资金,为此,“刺史出己俸百千,以为擧本,收其赢余,以给学生厨馔。”[32]“百千”之数,其值几何?唐代币制颇乱,很难定出标准。据《李文公集·九》所言,元和末年,斗米合五十钱,故百千实合米二千石,数目不可谓小。如据《唐会要·九一》所言,开元廿四年定令,四品官(潮州剌史为正四品下)月俸十二千四百,百千正相当於八月俸数。也即是说,韩愈剌潮八月所得俸禄,全数捐给学校。以一受贬罪臣而竟能如此热心当地教学,殊属难得。
但是,韩愈对潮州文教的最大贡献,不是在捐款的多少,而在於他能大胆起用当地人才,即推荐地方俊彦赵德主持州学。这是一项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英明决策。从此,潮州乡学揭开了新的一页。
据顺治《潮州府志》所载,赵德是唐代宗大历十三年进士,比韩愈登第早十四年。唐代进士及第以後,要参加吏部举行的“省试”,合格后才能正式授官。入仕的第二条途径是投靠权势显赫的地方大员如节度使之类,当他们的幕僚,然後再由其向朝廷荐举。“心平而行高”的赵德,也许是“省试”失败後,又不善于巴结钻营的缘故,所以一直到韩愈剌潮时,依然穷居僻处,“婆娑海水南,簸弄明月珠。”[33]但是,赵德的品行学识,终於为韩愈发现了。韩愈对他的评价是“沉雅专静,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且排异端而宗孔氏”。于是毅然向上司推荐他“摄海阳县尉,为衙推官,专勾当州学,以督生徒,兴恺悌之风。”[34]
“学校和人才的关系,从古以来就非常密切。孔子把古代知识传授民间,因之东鲁人材就出得很多。直到西汉之初,学者还多数来自东方。”[35]但人材的培养又决非朝夕所能成就者。韩愈的突出贡献就在於用当地人主办学校,这样,乡学就不会因主管官员的变动而时兴时废。更由於选人得当,所以,韩愈量移袁州以後,潮州乡学在赵德及其继承者(可惜我们目前还不能确知他们的芳名)的主持努力下,能够站定脚跟,不断发展。“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学风所向,延及齐民。百余年後,下逮北宋,潮州终於获得了“海滨邹鲁”的美称。
称潮州为“海滨邹鲁”的,是北宋真宗的宰相陈尧佐。他在《送人登第归潮阳》诗中说:
“休嗟城邑住天荒,已得仙枝耀故乡;
从此方舆载人物,海滨邹鲁是潮阳。”
陈尧佐成十二年(999)破贬为潮州通判,潮州的仕气民风,给陈留下深刻的印象。苏东坡在给吴广野的信中说:我的伯父苏太白和陈尧佐很要好,据伯父说:陈公在相府,没有一日忘记潮州,常说:潮州的小民百姓,也知道讲求礼义。[36]可见,陈尧佐即使是和朋友私下座谈,对潮州也是赞不绝口。他在诗中所说的,并非礼节性的客套语,而是代表了一位外地学者、朝廷人员对潮州的评价。
宋代的潮州,确实已具相当的文明,人材正在不断涌现。自宋以後,更是渐入佳境,逐步向先进地区靠拢。而溯本追源,究其成因,不能不归功於教育事业的发展。南宋淳佑年间,潮州先後建立了两座书院:城南书院及元公书院。所以《三阳志》以自豪的语气说:“潮二书院,他郡所无。文风之盛,也所不及也!”这种盛况,正是沿着韩愈当年倡导的兴学之风发展起来的必然结果。
“去京华万里,化蛮烟瘴雨,胥泽诗书,从此遂称名郡;
距唐代千年,抚古橡苍松,犹钦山斗,况在亲炙芳徽!”[37]
後人的赞语,中肯地道出了韩愈为潮州人民世代怀念的一个重要原因!
注释
[30]《王忠文公集》卷23。
[31][32][34]韩愈《潮州请置乡校牃》。
[33]韩愈《别赵子》。
[35]程应缪《谈历史人物的研究》。
[36]苏轼《舆吴子野书》。
[37]潮州韩祠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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