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看“顽主”与“大侠”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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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4-11-12 05:03:46
“顽主”随心侃“大侠”,引起双方拥趸的激烈舌战,这是1999年文坛的一大风景。无论是“顽主”还是“大侠”,都拥有大批痴迷的少年读者。正是因了这痴这热,使得许多家长对孩子接触金、王之作心存戒惧,尽管有不少的家长自己也和孩子一样的迷恋金或王。为此,我们发表金庸故里海宁市高级中学紫薇文学社的同学们的讨论纪要,并特邀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文学评论家徐岱教授加以评点。孩子们的发言率真、朴实而又不乏惊人之语,看了他们的讨论,家长们也一定会感到欣喜。
主持人(开场白):
王朔《我看金庸》一文,犹如征讨檄文,引发了一场文坛论战。据说,双方拥趸都嚷到了互联网。我们作为金庸的同乡,是不是该多给予一份关心?今天文学社特别活动,望在座诸位畅所欲言,发表议论。好,哪位先来?何乔斐:对王朔,我不甚了解,但总感觉他笔下的金庸是变了形的,是从哈哈镜里照出的。我读过金庸的书比王朔多,所以我敢说金庸的小说不单是武侠,更有社会、历史的因素;不单是“段誉和妹妹们”的,更有中国人的骨气,民族的脊梁。
项仲韬:我有同感。侠骨柔情、民族精神以及伦理观念融会了作者本人的个性、情感,这才是金庸的小说。怎么说是“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细细读,心平气和地读,人情味浓得很。王朔所说“一点儿人情味也没有”我真怀疑不是书里的人而是读书的人少了“味”。(听众笑)
钱:王朔仅看了金庸的小说(改口)应该说“浏览”,而且我能想象他内心本来已经有了对旧武侠的不打一处的怨气,也没顾得上仔细分辨,看完之后便扯了张纸横七竖八地以金老先生当靶子出了怨气。
黄纲:王朔认为自己没吃完一道菜也有发言权,我要说读小说恰恰不同于尝菜,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如杨过、萧峰都以国仇为先、家私在后,给他们扣上“为了私怨互相仇杀”的帽子,未免有点一厢情愿。徐岱:这点说得有道理。文学批评需要有整体把握,因为艺术是一种有机体般的整体,有整体才能形成“精神”。尤其对金庸的评价(不是对他某一部小说的评点),有整体把握,才能真正到位。金作后期胜过前期,长篇胜过短幅,这已有定论。人们对金庸作出好评,并非指作品没有不足之处,而恰是指其作为一名小说家总的成就。
主持人:在座当中,可有为王朔说几句话的?
颜粼钢:我读过王朔,知道他颇诚实。既然文学创作提倡百家争鸣,那么,发表见解,我想也能容纳王朔这样一种“童言无忌”的风格,况且其中也有在理的观点。比如金庸小说的人物性格欠丰满,带有不同程度的莽撞。而且,小说也是为了满足一部分读者消遣的心理需求。
徐岱:文学批评可以不在乎“为什么说”,主要在于“怎么说”。“金王之争”中,王朔的问题不在于他批评了金庸,这点当然是他的权利。而在于他的批评理念过于偏狭,他的批评姿态更难以让人接受。如果他能有话好好说,事情或许就会大为不同。
至于认为金庸小说的特点和成功仅在于迎合了读者的消遣心理,是对金作的“误读”。
张昕:我不认为消遣是件坏事,休闲也可以是艺术,文学可以带给人感悟,也可以带给人快乐。王朔用一个“俗”字来形容金庸小说,绝非是低俗的“俗”,如果非要用俗,我想是通俗和平民化。可是王朔本也是通俗小说的一派。金王本一家,相煎何太急!徐岱:金王小说在艺术特色上有相近之处,但仍有距离,似同实异。“同”在都具有鲜明的个性,有叛逆性,异在各自的精神追求。王作里的主人公们大多可以“浪子回头”,而金作里则是一以贯之的“笑傲江湖”。
邵筱芳:王朔不喜欢金庸的武侠倒也罢了,说“浙江话”“广东话”都入不了文字未免太武断。北方园林能成景,南方园林也能成趣。他惯于驾驭他的文字和内容及其统一,这很好,但厚此薄彼,不允许别的风格存在,不允许别种形式的统一,却无法让我看到他的风度。
徐岱:王朔的这个批评,表现了他的文化修养的不足。中国新文学史上,浙江籍作家占了半壁江山,如鲁迅、茅盾、郁达夫等等,鲁迅的浙江方言还成了其作品独特风味的一大特色。浦姚静:话还得说回来,文学作品还要读者评,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金庸这是事实,不是谁的一篇《我看金庸》就反驳得了的,还想重申:金庸的武侠不是旧武侠,他最大的成功是把民间传说、历史演义和武侠风云糅合在一起,使之超越一般而登武侠小说之巅峰。且与金庸同乡,理应为金庸摇旗呐喊。(赞声)
徐岱:应重视读者的真实意见,这很有必要。好的批评家好比文学中的“人民代表”,他不仅本身也是一位读者,而且,他的使命能否顺利完成,取决于他能否到位,真切地将读者中最真实、合理的体会表达出来。批评家一旦想当然地自以为是,他就会被历史所罢免。因为说到底,真正能主宰一部作品命运的,不是“权威批评”,而是由真正代表广大读者意见所构成的“历史”。
陈志杰:注意了,我们这儿是各抒己见,文学自由谈,可不是什么“同乡会”,“地方保护主义”不能有!况且身为潮乡人,更应有海纳百川的大气魄。王朔一篇文章怎么啦?一家之言,他有发表个人观点的自由,那是基本人权;再者,现在金庸的确热得过分,影视传媒上铺天盖地,尽是一股熏得人堕入空想的颓靡之风,《我看金庸》一文,倒有些空气清新剂的妙用!
徐岱:这段言论有值得听取之处。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该如何看待王朔批评话语的意义?这个意义应该说是存在的。但它是以消极的方式取得的积极的效果。也即,王朔的“骂”本身内容毫无道理。但这番话尽管如此,作为一种文学行为,仍有其积极意义。即它促使文学批评再次认真面对金庸小说的文学价值,看看它是否能够承受得住王朔们的骂;它让批评家们今后在肯定金庸作品时,不仅仅停留在空泛的“好评”和各种简单化的“排座次”上,而能进一步落实到对金庸作品的价值的深入分析上。
陆敏:纠正一个误区,影视不同于文字。央视“四大名著”搬上银幕,尚有许多人嫌神韵不足;杨佩佩也被金庸先生批评过,说是“虐待他的儿子”,最重要的,画图尽管看着丰富,但却少了那份想象力张弛的空间,没味儿。
凌暖:我也同意作品的真谛惟有从原著中找寻,令狐冲的乐逍遥,郭靖的取大义,甚至韦小宝的圆滑卑劣。种种人物形象的人格魅力,想必细致的读者都有深刻体会,我想金庸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以离奇曲折的情节搭了个台,唱出了现实人性的戏。所以,看杨过我们有亲切感,看萧峰之死,可以受震撼,这大概便是金庸小说长盛不衰的真正原因。(掌声响起)
顾晨洁:从证券交易到金庸小说热卖,我看是因为那是一种心理治疗的好教材!王朔说得在理,多数人看金庸是由于当今社会节奏加快,现实生活柴米油盐酱醋搅得人烦,再加上什么官场不如意、恋人分手等,于是迫切需要有种超现实的东西自我麻醉一下。恰好,金庸小说提供了这么个光怪陆离快意恩仇的世界,于是一头扎进去,“吃”了个饱后,便不忘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
(讽刺味较重,好几位同学同时站了出来)
郦沈琦:我听着,怎么有种偌大一个金庸读者群尽是“鸦片鬼”的味道。(有同学笑)按此逻辑,我倒问一句,北大严家炎、王一川等,是不是也要送“戒毒所”呢?
徐杰:万事无绝对,他们是例外。
林毅:但是,大家知道有不少知名学者、社会精英喜爱看金庸,哪来这么多“例外”,而琼瑶的才子佳人,古龙的东方“福尔摩斯”,怎就无此幸运,有无数“例外”青睐呢?关键在于金庸小说正如严家炎教授说:“通俗通雅,通古通今。”
姚猛:事实胜于雄辩,武侠小说千千万万,惟独金庸的脱颖而出,备受青睐,甚至连央视也正筹拍《笑傲江湖》,而王朔则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我们不用费脑筋,公道自在人心!(铿锵有力)
徐岱: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如何看待“热”?流行的“热”中有许多转眼会“冷”,有的即使长一点也并非真能在历史上站住脚。但我们不能由此得出一个“凡‘热’即差”的结论,更不能将好艺术同“流行”对峙起来。那些经典作品长盛不衰的现象告诉我们,只要是真正的好东西,在经过一段时间,通过某些阐释后,迟早会走到广大读者之中,为历史所认可。利用金庸作品之 “热”来否定其价值,这是一种很幼稚的观念。认为好作品不能最终征服读者,必定“曲高和寡”,这是不妥的;尽管我们不能反过来,以是否能流行来取舍优秀作品。
许云笛:说金庸小说“烧坏神经”,碍人心智,误人子弟,我绝不赞成,从金庸的创作可以看出其正义气节,舍己为人,侠骨柔情,民族精神及伦理观念贯穿始终,生动而形象地表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的人文精神。
高征强:那我反问一句,泼皮无赖韦小宝作何解释?
许云笛:作反面教材,不是更好?(众笑)
陈聪:既然各位多次谈及韦小宝,我倒要来说说,文学价值的评估不是单纯的是非道德判断,韦小宝出身青楼,品行恶劣,却混迹于中国政治中枢,在那个时代,出现像韦小宝那样的人“完全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说《鹿鼎记》并不单纯展示刀光剑影下的人性,更有对中国历史的深刻反思。
徐岱:“韦小宝”形象的塑造无疑是金庸的一个杰作,这个人物不仅“活”在过去,更“活”在今天甚至明天,认为金庸由此而显示了他对中国历史与现实的文化思考与把握,这并不过分,也是金庸写作能引起不少“严肃话语”作为当代文化社会评论的一个重要原因。
陈晓平:那位同学把韦小宝以“中国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者”上升到人文历史的高度,倒令我想起《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的一句话:“评论家只想找他们想找的东西”。在我看来,韦小宝只是金庸小说求新求变的试验品,但由于一个恶棍无赖充当了武侠小说人物的主角,本身是不伦不类,有些张飞做秀才的味道,至于谈到历史,那梁羽生还是玉龙牌学者出身呢,但武侠总是武侠,好的武侠小说家也只是拿历史点缀一下,做个“卖点”而已,硬说是讽喻历史的现实小说,太过牵强。
徐岱:马尔克斯的话无疑是一种经验之谈,因而值得认真对待。但不能一概而论,否则也就意味着对文学批评(作为独立于作家言论的一种立场)的彻底否定与流放。
武侠小说出身“不好”,现实成绩也不尽人意,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否它就不再有别的可能,它作为一种文学形态是否就不具有真正的诗性空间?对此不能简单地予以否定。武侠小说的出路恰恰不是投奔所谓“历史小说”,故不能以历史小说的要求来衡量它。金庸有意改革陈旧的武侠文本是显然的。他的艺术实践究竟如何正是批评可以出场之处。他与“众”不同的影响至少可以让我们认真对待他的文学努力。那种认为只要是“武侠”就打入“另册”的做法,是不负责任的。
黄钢:说起别的武侠小说家是拿历史做花边,我不反对,但说金庸只是“利用”历史,我不同意,诸位有兴趣,可以翻翻早期的《明报》,其中不少社论出自金庸之手,并为学术界认可,那就说明是有真见地;还有,金庸代表着现代武侠小说的高峰,以其博学,将历史与武侠融合,而广大读者是最好的评判者,从他们的反馈,证明金庸也做到了。
周正一:这比喻不恰当。就像王朔只看了半截《天龙八部》,就沉不住气,大谈小说中的人物一见面就打打杀杀,那他又怎么解释萧远山、慕容博化解恩怨,鸠摩智枯井成佛呢?最后来个正邪大比拼不是更好?
吕佳兰:我 同意,不能用有色眼镜看金庸小说,武侠形式只是一个载体,却传达了金庸先生的真性情、真境界,因为金庸先生自己参佛理、研佛经、佛学造诣颇高。(有许多人随声附和)
许振昊:而金庸作品中的语言亦庄亦谐,颇有意趣,并拒绝使用新词汇,营造了一种带有远古气息的新意境,具有生命力,“桃谷四仙”、“逍遥派”众弟子的调侃,也可展现金庸的大侠风范。而王朔则有“舍我其谁”的味道,有点像白自在的“自大成狂”。
凌暖:到现在我们感到支持王朔有点儿受围攻、挨批斗的味道,但我还是要讲几句公道话。王朔、金庸套路迥异,也犯不了“水火相克”的忌讳。有同学讲,王朔是心理失衡,我看也太小瞧他了,真正的原因还是由于金庸太热。诚如金庸自己所说,享受了“不虞之誉”,甚至将他与鲁迅等大师并列,捧上了天。王朔只是降降温,凭着文人的良心在说话。当然,不足的是有些“矫枉过正”,但本意是好的。
主持人(结语)
不好意思,时间有限,诸位肠胃的耐性也很有限。今天,值得高兴的是,我主持人一直被晾在一边,没处插话(大家笑),我们的争论暂告一段落,回首以前鲁迅、梁实秋的论战,且看如今“金王之争”,我们只能说,是是非非自有后人评说。但,我们至少期望“大侠”和“顽主”之争给寂静的中国文坛带来的不仅是喧哗。
好,本次文学社特别活动到此结束,谢谢各位参与。徐岱:主持人最后的总结说得很好,王朔向金庸发难不应该仅仅当成一次新闻炒作的事件。海宁市高级中学的一些同学的上述发言是有益的,讨论得很有内容,提出了一些值得文学评论界认真对待的问题。在我看来至少可以归纳概括成三点:
一、究竟该如何把握武侠小说的文学意义,怎样“读小说”?
二、究竟该如何评价金庸写作对于当代中国文学史的历史意义,怎么对其总体成就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估?
三、当代中国文学批评话语缺乏些什么?我们应怎么展开文学对话?